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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本海默》:当我们仰望星空,我们在仰望什么

时间:2023-09-13 21:33 来源:时尚芭莎

《奥本海默》:当我们仰望星空,我们在仰望什么

【时尚芭莎网讯】时尚芭莎



2023年8月22日,诺兰导演出现在北京环球影城《奥本海默》的首映现场。距离他上次《敦刻尔克》来到北京已时隔6年。这6年发生了很多事,足以证明人类自二战后经历的和平美好的稳固年代,建筑在许许多多不确定性的脆弱基础上。

当诺兰形单影只来到中国,受到了欢迎,但在美国,他的演员们和同事们还在进行对抗流媒体与AI的好莱坞大罢工;之前因为对流媒体的抗拒,他和合作了20年的华纳兄弟闹掰,携带着《奥本海默》来到环球影业,面对自己人生中一个巨大的不确定;更大的不确定和《奥本海默》本身相关:在我们以为已经远离核弹威胁阴影的当下,国际之间的冲突、AI技术的发展,乃至核能的运用,是否能真正地被人类控制住?或者说,人类的智性探索、技术革新、傲慢和贪婪、悔恨、矛盾,会不会导致无法停止无可挽回的链式反应?

以下可能并不是一篇影评。在观看过《奥本海默》后,毫无疑问,大多数观众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可能是诺兰迄今为止最好的电影之一。同时,出场了50多位人物,漫长的3小时多数由对话组成,太多专业术语飞快地出现又流逝,这都给人们造成了一定的观影门槛。

基于这两个基本共识,以下(有剧透)是我想到的一些方式和角度,对《奥本海默》做一些观看和解读的提炼和补充。

01

“不求甚解”

诺兰在采访中说,他希望观众不要带着预设和一堆资料再去看《奥本海默》。他希望大家看影片之前,是空白的。看了两遍影片之后,我发现这确实是一个好的途径。
这是一部基于人物的“剧情惊悚片”,不是原子弹发明故事的电影,不是人物传记电影,不急于着力于量子物理学伟大科学家们的阐述,甚至不主要着眼于同盟国与轴心国的战争、美苏之间漫长的角力。最重要的是,它和一个人相关,延伸下去,也和人类息息相关。
诺兰用了很多反技术的技术去设定了一个非常沉浸的情境,让人们更明确和贴近地感受奥本海默本人。他的困扰,他的极度矛盾,他的精神不稳定,他的天才,他所面对的世界的极度动荡和动荡造成的变化。在几十年间,人类经历了一战、二战、冷战,在奥本海默身上,所有的动荡凝聚于制造出原子弹前后。

片子有两种视角和三段故事。两种视角:奥本海默本人的视角,彩色的;施特劳斯的视角,黑白的。三段故事:原子弹发明前(奥本海默的求学故事以及他将量子力学研究带回美国);原子弹的发明(曼哈顿计划);原子弹发明之后(氢弹纠纷与两次听证会)。
时间的魔法,在诺兰以前的电影中已经“玩”过很多次。《奥本海默》用到的是一种比较朴素的方式,时间线不再炫技如迷宫一般,返璞归真。时间线的穿插都聚焦于20世纪50年代,时隔5年的两场听证会。来来去去的检察官、诘问者和被问到的人,以细密的针脚,缝纫出一幅蓝图——奥本海默的世界,或者说,奥本海默的精神世界。在发明原子弹前后,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是否知道这么做对人类会造成什么后果?如果他知道,是什么促使他最终完成了原子弹的发明?

所以,“不求甚解”是一个不错的观看方式。忽略专有名词,忽略对一大堆物理名称和原理的深究,忽略爱因斯坦量子力学和“哥本哈根学派”的具体冲突;忽略那些人类史上的天才科学家们,忽略军官、政治家、左翼人士、监听者、间谍和奥本海默的学生、小组成员,曼哈顿计划的工作人员,听证会上的律师、证明人和提问者,施特劳斯听证会上的人们同样如此,忽略他们每个人究竟是历史上的谁;忽略美国和德国的原子弹竞赛,美国向日本投掷原子弹的时机,美苏之间军备竞赛的细节;甚至是忽略奥本海默在场和不在场的两次听证会上,需要证明的具体细节……忽略它们。

然后就可以沉浸下去,在奥本海默的世界里,跟着他,站在他的身边,用人类共同的神经,去一点一点推进、感受那个节点:人类的第一次原子弹爆炸。然后,感受那个节点之后,奥本海默的悔恨、恐惧,复杂交织的情感和心理。再然后,如果出了电影院,还在想一些什么后劲儿很大的东西,我想,那可能就是诺兰拍这部电影的初衷。

02

群星闪耀时

宇宙浩瀚无垠,基本粒子极度微小。但宇宙的秘密,可能就藏身于最微小的粒子之中。宇宙大爆炸诞生了宇宙,恒星的引力坍缩形成了黑洞,太阳为什么会发光、会产生能量——它在进行核聚变。

20世纪初是量子物理学上“群星闪耀时”的时代,无数杰出的物理学家出现在这个时代里,与时代交相呼应。最著名的人首先是爱因斯坦,他的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奥本海默就身处这个时代。

片中有一次,他和弟弟、朋友来到新墨西哥州的农场扎帐篷,仰望星空,说出自己对宇宙的思考:他在研究恒星坍缩的秘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喜爱的沙漠和自己最钟爱的事业会如他所愿,结合着促成他个人成功的顶峰:那里会成为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的建造地。


如果不是二战,奥本海默的兴趣以及研究可能会聚焦于宇宙和星际。片中还有一幕,他在报纸上发表黑洞研究的同一天,报纸上的新闻焦点被纳粹德国夺去。1941年的珍珠港事件将远离战争发生地的美国拉入二战,才能在自己前面的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已经在德国研究制造原子弹,德国对犹太科学家的迫害,爱因斯坦等人写给总统的信件指出了美国制造原子弹的紧迫性……奥本海默如何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原子弹的研究与发明,在二战进行的过程中,也许是被注定的。

被神秘又浩渺的力量吸引,人类总是喜欢仰望星空。是天文学意义上的星空,也是心理意义上的“群星”一般的人们。会陷入迷狂般的极度崇拜,也会不断审视和无情批评后者,可能也是人的某一种共性。这一点在《奥本海默》的后半段有很多呈现。



03

普罗米修斯与毗湿奴

普罗米修斯与毗湿奴是《奥本海默》重要的意象。《奥本海默》开篇中提到,普罗米修斯从天神那里偷盗天火,给予人类,从而永生永世受尽折磨。这可能是《奥本海默》中诸多美国科学家和奥本海默身边的人对他的看法,也可能是很多美国民众对他的看法,妻子凯蒂也在接近片末时提醒:你为什么不反击?你是否以殉道者的方式在惩罚自己?

奥本海默可能自认为更像毗湿奴,创造者与毁灭者一体的神。在1965年的一次著名的公开演讲上,奥本海默念出了他喜爱的《薄伽梵辞》中的句子:“现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在片中,他也有两次不同的情境念出同样的句子。

隔了足够长的时间和足够远的距离,我看到的奥本海默,会有一些浮士德的影子。契约灵魂于魔鬼,然后不断被折磨与惩罚。虽然并没有在片中明示这一点,奥本海默曾试图用氰化钾注入苹果毒死导师那一幕,依然令人印象深刻——他在扭曲和幽暗的人性边缘徘徊,差点坠入深渊,最危险的那一刻,他反悔了,救了别人也救了自己,那么下一次呢?


奥本海默在曼哈顿计划中更多显示的是杰出的领导力和才华,“原子弹之父”也绝非过誉。但片中开始部分,也有奥本海默精神不安的许多呈现:他能看到我们这个物理世界之外的物理世界,那里有漂浮的基本粒子,有“波粒二象性”的光波,有被撞击后的粒子、发生裂变的粒子,它们也像是他精神不安的另一个镜像世界。

创作《蝙蝠侠》三部曲时,诺兰就说:“我希望主角可以带着巨大的罪恶感与恐惧,那是重要的驱动力……观众可以感受到,成为蝙蝠侠,让布鲁斯韦恩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04

核爆

视听上第一次的巨大震撼来自1945年7月16日清晨原子弹试爆时的情景。紧张、兴奋、期待和未知等混杂的复杂情绪,伴随着紧张的弦乐和“盖革计数器”的滋滋响声,伴随着倒数,伴随着助手紧绷而颤抖的是否按下阻止键的手,来到了。

首先是一片白炙几乎能刺瞎双目的光,20多秒之后,慢于光速的音速,让爆炸声滞后到达。这也给了观众非常真实的感受。在白光中,距离爆炸点最近(10公里)的奥本海默震惊于眼前的景象,在那个恐惧得几乎无声的空寂里,只有呼吸声,直到核爆的蘑菇云,在烈焰中卷曲着升腾起来;稍远一些的主营地里,士兵们趴下,冲击波使沙粒卷起,他们看向蘑菇云;更远处的观测点,科学家们坐在椅子上和车里,兴奋而震惊地看着眼前——作为观众,因此感受到了三次。不同观测点的距离,让同一个时间点发生的巨大核爆,也给予了观众不同层次的真实的冲击感。

22天后的8月9日,在日本广岛投下原子弹“小男孩”的当天晚上,奥本海默在洛斯阿拉莫斯的礼堂里,接受人们的欢呼和跺脚欢迎。在奥本海默发表了简短的演讲后,集体的狂热情绪达到了高峰。影片中,这一幕里不断虚化了奥本海默的周边。他一会儿看清楚了人们狂热兴奋的面孔,一会儿又什么都看不清了,甚至出现了幻觉:他一边说着振奋人心的话语,一边自己仿佛正经历一场核爆,强烈的闪光袭来,冲击波和烈焰让面前的人皮肤脱落,往前走几步,是焦炭般的尸体。冲出门外,欢庆的人们,接吻的面孔,喝多而呕吐的人,竟然很像核爆之后的人类的反应。极度的兴奋迷狂和极度的恐惧原来是通感的,这一幕的冲击性令人难忘。

第三次核爆出现在奥本海默在听证会上被逼问核心问题的时刻:你发明制造了原子弹,却阻止氢弹?为什么?(你怎么能精准地掌握后悔的时间?)那个时刻,他在心中也面对了一场核爆,他不得不面对自己一再躲避的问题。那个问题,会是施特劳斯说的那样吗——奥本海默早就知道原子弹意味着什么,但他更想走向个人权利与成功的巅峰?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制造原子弹?那个问题,可能比前两次核爆,对奥本海默的内心摧毁性更大。

05

爱因斯坦与链式反应

爱因斯坦说,“上帝从不掷骰子”。奥本海默和“哥本哈根学派”的其他人认为爱因斯坦是个过时的老头,“不确定性”才是量子力学的奥义。但无论与爱因斯坦有多少学术上的不同或者看不上,在面对人类最根本性的问题时,奥本海默依旧走向了爱因斯坦。



最后一幕才是真正惊悚的一幕。打破了第四面墙,奥本海默直视镜头。各种冲突旋转着、冲突着,终究来到了那个终极疑问:如果奥本海默早就知道原子弹意味着什么…

在麦克锡主义盛行的20世纪50年代,1954年19天“非正式审问”的听证会,5年后对施特劳斯的内阁听证会,不管是对奥本海默是否不利于国家,或者施特劳斯们是否在折磨奥本海默,极尽的细节下,终极疑问也是如此。诺兰用了一整部电影来到了这里——


军官在原子弹试验开始的前一刻,在小木屋里问,你们说的那个赌,大气层燃烧是怎么回事?奥本海默回答,链式反应无法停止,大气层燃烧……(人类毁灭)但这种可能趋近于零。

这种毁天灭地的可能性,奥本海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和爱因斯坦的数次见面中,其实大多数都在谈论这个点。比如,演算出来的时候,在普林斯顿研究院的池塘边的时候。奥本海默最后和爱因斯坦说:“我们做了这个。”他说的是“我们”。爱因斯坦因此失魂落魄地走开,甚至没顾得上看前来迎接的施特劳斯一眼。

后来诺兰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没有回头的余地。我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有选择。那可能只是一种选择的幻觉。”

也许,在爱因斯坦打开了量子物理学的大门时,这条路已经成为了不归路。

之后的美苏核装备竞赛,大国之间约定的制衡,对人类来说,可能也是链式反应中的一环。未来呢?链式反应会停止吗?……



06

傲慢

诺兰说过,在自己成长的20世纪80年代,对核的恐惧始终挥之不去。

核武器竞赛虽然已经逐渐停止,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漏事故,让人类发现,对核能的了解和掌握,似乎远远不及它的威力和更多未被揭示的危险:在得到了核的力量后,人类像是毫无准备和不知如何自保的玩火的孩子。

奥本海默在发明原子弹之后,变成了氢弹和核武器竞赛的强烈反对者,并用自己的影响力发表公开演讲,试图干预政府决策。因此,他受到了数年的监听监视。


不顾奥本海默的呼吁和反对,美国还是投入了氢弹的研制。“氢弹之父”泰勒如何害了“原子弹之父”的故事,在奥本海默与之握手和凯蒂与之拒不握手的画面里,也真实地点出了。

片中,奥本海默是矛盾的。他潇洒、傲慢、友善、有领导力、有才华,在一群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中,似乎又不那么有才华;他口才极好,极具煽动性,他的同事们却很有一些人不喜欢他,因为口无遮拦,他也给自己招来不少麻烦;他对女人和家人的爱远没有对自己事业成功的关注度高……他制造了原子弹,成为了美国英雄,又被“审判”——但即使对他个人有极大意见,更多的科学家也站在了他的一边。


在《奥本海默》中,诺兰更成熟了。他将商业性与人文思考做了更深层的打造,不再炫耀式地展示技巧,包括不怎么炫耀他对人物的塑造——推动剧情的导火索,傲慢,是轻轻藏在影片中的。傲慢是奥本海默对弟媳的无视,是他说施特劳斯的低微出身,是他拒绝签署不投掷原子弹联合声明时打落的纸笔,也是政治家不轰炸京都的个人理由,是杜鲁门对奥本海默挥动的手帕。

奥本海默的傲慢,促成了施特劳斯对他的陷害,政治家们的傲慢,也体现在“苏联没有铀”和“苏联没可能制造出原子弹”的结论中。在美国成功研制并引爆了氢弹之后,1961年,苏联试验氢弹“库兹卡的妈妈”,当量是原子弹“小男孩”的3800倍,是二战中所有常规炸弹总能量的10倍——直到人类要面对共同的恐惧:第三次世界大战并未发生,反而是因为核震慑。


07

藏起来

可能是对《信条》的结构性炫技做出了反思,也可能是出于对拍摄《奥本海默》原点的思考,最终,在《奥本海默》中,诺兰用了一种极度收敛的方式来呈现自己的能力。

即使依旧是实拍,用微缩摄影机拍出粒子与光波,用小型爆炸拍出原子弹爆炸;用65MM黑白胶片拍摄片中的黑白部分制造出20世纪50年代纪录片式的观感;用先是隐约出现、后来贯穿全片的跺脚声引导进入众人迷狂而奥本海默备受折磨的内心世界;用水波、宇宙之声似的音乐和激烈的弦乐跟随奥本海默的一步步走向宿命般的命运;用胶片IMAX打造的画幅,使观众打破了银幕与自己的边界,更沉浸地靠近奥本海默的所见所感;用和《敦刻尔克》一脉相承的,跟随着奥本海默或者聚焦于奥本海默的镜头,真实地进入那段历史,让历史成为此刻。



“藏起来”的部分依旧还有许多。比如,对话中出现的马克思和德文原著三卷本《资本论》,画面中一闪而过的诗人艾略特的《荒原》,毕加索的绘画,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
就用斯特拉文斯基在《春之祭》中说过的话结束这篇文章吧:我让乐队表达出巨大的慌乱,这是所有感觉敏锐的生灵面对自身可以无限制地成长、发展所感受到的那种巨大的慌乱。”

监制/宁李Sherry

编辑/Timmy

采访/孙三好

排版/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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