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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桥上,一个老人踉跄着走来。他每一步都走得极沉,而且惊险,仿佛下一秒钟就会跌倒一般。还好,还好,已经走过大半条桥了,他还在撑着。细看才会发现,他的衣服裤子都有破洞,头发也乱糟糟地蓬着,脸上一块块黑黢黢的。整个人身上好像冒着烟,没一块干净地方,简直就是一把行走着的孤零零烧不起来的湿柴火。
日头明晃晃地吊在半空,桥下是杂草和大河。
老人终觉支撑不住了,就在下一步还没有踏实的档口,他倒下了,倒在了桥当间儿,路中央,太阳下面,尘土上面。
故事就这样到了快要完结的时候——但是我们怎么会知道在这个故事里是结局的情节,不会恰好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头呢。
以上,是电视剧《漫长的季节》终结前的一组重要的长镜头,主人公王响在如历劫般经历了大半生的离奇曲折之后,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了,要找的人找到了,要办的事办完了——虽然一切并不如他所设想的那样,但这不就是我们都最最熟悉的命运的捉弄吗。总算有一个安全的怀抱可以让他依靠,正逢又一阵初雪落下。
遥远的共鸣终于显现了,无论早晚,时间不存在。
以下,是我们与《漫长的季节》中王响的扮演者范伟的对话。
东北的秋天特别短
《时尚芭莎》:最后一集里,有一个剧情是您读诗,读的就是儿子王阳写的那首“我们打个响指吧……”要用什么方式读呢?您当时是怎么考虑和选择的?
范伟:我觉得是“一切归于正常”。其实不仅仅是读诗,从前面他跟王北聊天儿开始,说得带上棉衣去北京啊、装的支架儿啊这些……就都是一种特别释怀的感觉。我跟自己说的也是,不需要带有什么样特别的情绪,或者一定要以一个什么语气、什么感觉来读这首诗,都不用,就是一种释然。
《时尚芭莎》:他的这种释然来自于什么呢?前面20年的追寻有了答案吗?他可以放下了吗?
范伟:王响最后跟这个世界和解、跟自己和解,就是在大桥上的那一段路上。翻车之后他为什么还是要救沈默呢?答案就在他救她出来之后说的那句话:“如果阳儿还活着,可能也希望我这样做。”无论沈墨做过什么,她毕竟是阳儿爱着的人。当王响看向象征着阳儿的那件红毛衣在着火的车子上熊熊燃烧起来的那个时刻,他真是把那个执念放下了。
《漫长的季节》剧照
《时尚芭莎》:拍在桥上走的那场戏时,每走一步,您想了些什么?
范伟:那场戏我印象特别深,我们拍了若干条——主要是镜头和演员的配合难度特别大,桥又特别长。我是个什么内心来走个路呢?我觉得那个真是一点一点儿地,由虚空想不清楚——我到底该怪谁呢?阳儿是怎么死的?他又不是自杀,又不是他杀?然后知道了,他是为了自己的爱,做了这样的选择。接下来,王响首先是想哭,但是似乎他又慢慢儿、慢慢儿跟这个结子和解了。等他躺下,看向蓝天的时候,他彻底知道怎么跟这个世界和自己的命运相处了。
《时尚芭莎》:对于王响最后的结局,很多观众都会有自己的解读,有的认为他其实在王北怀里的时候已经解脱了逝去了,有的又觉得他闯过来了,您当时是怎么处理的呢?
范伟:作为演员,我在此时此刻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得按真的来演,否则没有抓手。我就真要演生命垂危,然后王北来了,我告诉孩子:“你别害怕,爸不会死的。”然后感慨:“这个秋天怎么这么长,好像一辈子似的……”然后雪花飘过来,我说:“这个雪好像爸爸以前见过……”当时剧组真给做了那种假雪花,但那个“雪花”还挺好,冰凉凉的落在脸上,特别有感觉。
《漫长的季节》剧照
《时尚芭莎》:东北的秋天真的很短吗?
范伟:对,东北的秋天特别短。为什么我们跑到昆明去拍?因为这个戏要拍三个多月,但秋天在东北也就那么几天。东北是冬天长,那秋天就等于说,天开始凉了,叶子一落马上就开始上冻了,开始出现冰碴了,温度就零下了,很短。电视剧里那种透亮的光也确实是东北秋天会有的光,但也是很短。
从“眼前”到“永远”的告诫
《时尚芭莎》:《漫长的季节》里有好几场时空交错、折叠的戏,大多出现在王响的部分,经常是镜头一转,眼前的人就不见了,时间也不见了。您怎么把握其间的虚实?
范伟:这个虚实,我觉得是导演的一种处理,辛爽导演这个人本身是很诗意的,包括他的作品和表达的东西也都很诗意,他也特别希望观众对剧情和人物的感受是有想象空间的。但是作为演员,确实得实打实地演,比如说拍王响上玉米地里头小解,偶然听到了火车响,然后就奔着火车的响声走过去了,这我肯定得按真实地看、跑那样演。包括在家里看到湿漉漉的儿子,握住他的手,跟他说饭做好了让他赶紧吃;骑自行车带着儿子走过玉米地跟他聊天……这些都得是实实在在地去演。这样后面导演才能用他的方式来处理,给大家那个诗意的想象空间。
《时尚芭莎》:整部剧的结尾,1997年的王响在火车上听到2016年的王响对自己喊话,那场戏也是按照这个“实打实”的原则拍的?
范伟:对。在准备这场戏的时候,我也跟导演在探讨,年轻的王响面对老年的王响,这是一个什么寓意?最后我们决定,就把这个年老的王响处理成一个年轻的王响完全不认识的老头儿——因为年轻的王响绝对不会想到他20年以后自己是这个样子。
《漫长的季节》剧照
《时尚芭莎》: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吧,过了许多年之后,真的会变成一个甚至连自己都完全不认识了的一个人?
范伟:是的,因为王响太坎坷了,太磨难了。
《时尚芭莎》:“别回头,往前看”这句台词,是在剧本阶段就已经确定下来的吗?
范伟:对,我看到剧本的时候就是这句台词了。那场戏导演做的计划和决定也很棒,他要先拍年轻的王响的部分,开着火车,忽然看到一个老人在路边,就很诧异地头探出窗户一直看他一直看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听到那个人喊出一句“别回头,往前看”,心里还在琢磨:“这什么意思?”下一刻就想,那行,这个老人告诉我别回头,那就别回头了,就扭过头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拉了一次汽笛。拍完这部分,再拍的老年王响站在铁道边上冲着年轻的王响喊那句“别回头,往前看……”看到火车和人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高。因为当时我已经拍完年轻的部分了,就相当于知道年轻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也可以根据年轻的“自己”的反应来处理年老的“自己”的语气和姿态,就有了一种从“眼前”到“永远”的告诫的感觉。
《漫长的季节》剧照
《时尚芭莎》:如果生命里那么多的东西都是虚幻的,我们到底该怎么抓住“生命”本身呢?
范伟:你比如我们就说“别回头,往前看”这个事,对我个人来说,我是有自己的一个经历和体会的,是什么呢?比如说当我60多岁的时候,有的时候也会有一种不满足,这个时候我就会回头看一下自己,比如16岁刚刚走向这一行时,也不是那种天赋型的人,跟师父学相声也好,学什么也好,师父也说了,我不是这方面特别好的一块材料。所以那时候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只要做一个相对好一点儿的演员就特别知足了。回头看看16岁的自己,再面对现在的自己,就会非常非常知足了。回望的一瞬间可能是相对比较虚的,然而这种虚会实实在在给现在的你一个良性的暗示,这就变得有意义了。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时尚芭莎》:时代给一片土地和生活在其中的人带来的痛感,您本人应该有很真切的感受吧?
范伟:王响、龚彪、马德胜和“桦钢”这群人,我非常熟悉,他们的集体经历也确实就发生在我身边。这也是我觉得辛爽导演非常特别的地方,他用幽默的方式来化解掉了所谓的那种悲情,也让大家特别有痛感。他用整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来讲这样的故事,既聪明又善良。我也看过很多描绘东北往事的作品,有的时候不太顾及这个,直戳现实,然后会造成一种很直接的疼痛感。
《漫长的季节》剧照
《时尚芭莎》:王响和邢建春年老之后在家里的那场戏,好多人都说特别“好哭”。这样的戏,对您和对手演员来说,你们还需要再额外准备什么吗?还是只要人和戏到了那儿,那些火花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范伟:我跟邢建春的戏是顺着拍的,从一开始的他刁难我,我们斗智斗勇,到后面冰释前嫌,都是顺着的,所以到了最后面在家里的时候,两个人的慈悲心肠都一下子就调动出来了,什么都是小事儿了。那场戏有一个细节是即兴加上去的,就是我把手里刚刚龚彪塞给我的钱顺手给他,那是剧本里没有的,是由衷的。
《漫长的季节》剧照
《时尚芭莎》:还有一个点,很多观众特别有感触,就是在维多利亚门口,您跟门童的那场戏。“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认错人了。”真的巨多巨多的《马大帅》迷们特别特别兴奋。您当时是个啥感觉?跟一个过去合作过的演员朋友,再以这样的方式在一个新戏里重见。
范伟:这块儿,就要演得虚一点儿了,就是,莫衷一是吧。
《时尚芭莎》:刚才说了那么多本来很“虚幻”的戏,您都是“实”着演的,反而是这场戏,要虚着来?
范伟:对,这里如果“实”了,就不对了,一“实”了,大家可能就一下子会联想到范德彪甚至范伟了。我跟导演在这里特别地想了半天,就是门童说:“我好像在哪儿跟你见过?”我怎么回复这一句话?我们想过一个方案,是听见之后停了一会儿说:“也许吧。”后来我们选择了说:“你认错人了。”——而且是要停顿一下,乐呵呵地说,不能太猛,也不能太惊讶,那样都不太对,就是要刚刚好、似是而非的感觉。我们甚至还想过,用“彪哥”的语气回答,就是有点结巴地说:“你,你认错人了。”这就好像他那句话把王响触动了,马上就“附体”到“彪哥”那儿去了,后来也觉得不好,还是太“实”了。
《时尚芭莎》:在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的时候呢?虚着来还是实着来?
范伟:实!唱那首歌的时候就是要按照剧情当时的情境、心情来,是跟龚彪、马德胜之间做的一个告别。这是辛爽导演的一个情结,他在《漫长的季节》这个剧里做了很多设计,是两个剧、两个时代的联动,这都是导演对《马大帅》和范德彪的情感,然后赋予的一种“密码”在里头。
《漫长的季节》剧照
《时尚芭莎》:范老师,您说会不会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他在不同的时空里面拥有不同的生命和机会?
范伟:是!确实,就我个人的感觉,跟王响这个角色没什么关系啊,我都有一种感觉,就是冥冥之中好像自有安排一样,就有这么一个叫辛爽的导演,他当年对《马大帅》那么喜欢,对范德彪那么喜欢,然后二十年后——正好二十年,我们《马大帅》第一部是2003年,今年是2023年,正好是二十年——他用他的方式重现了一个“彪子”的人生。我也是多少年不演剧了,然后又让我用剧的方式再现了一下这样的角色。这一切安排我觉得都在这个导演,在辛爽。
《漫长的季节》剧照
喜欢就是“特权”吧
《时尚芭莎》:您当初怎么会答应他来出演这个剧呢?
范伟:我跟辛爽特别有意思,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还没完成剧本呢,就把整个故事和方向和他要的风格给我讲了一遍,越讲我越高兴。他讲完之后我特别激动。临走的时候我就拉着他的手——还不是握手,我是拉着他两只手,我说“我期待,我太期待了”。后来他说他就能感觉到我那双特别暖和的手拉着他,好像我们俩一下就打通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然后他就跟我说:“范老师,我不瞒您说,我今天想穿那个印着彪哥的文化衫来的,因为平常我老穿那个,但是我今天特意没穿,我怕让您感觉我在溜须您,我特意没穿。”我印象特别深。然后这个戏收官之后,大家的反响这么好,超出我的期待的好。然后我就想给辛爽发一个微信,我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呢?我想说:“老树逢春,你就是这棵老树的春天。”后来我想了想,还是把它删掉了,我就发了一个:“祝贺,太好了,这个结果太开心了。”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时候我怕我在溜须导演了。就从我们这个事儿起到这个事儿的终,我们又有这样一个非常相似的心理,特别有意思。我这是第一次跟你说,我跟导演都没说。真是,60岁了,演一个这样的剧,跟我有太多契合的东西,可遇不可求。
《时尚芭莎》:能够把过去的一些重要的东西找机会重新来一遍,再完成一次有自己表达的创作,这是创作者的“特权”吗?
范伟:我觉得不存在“特权”吧,你说辛爽为什么喜欢《马大帅》?肯定是他看到了我们会通过另外一种方式来写故事的可能,然后他二十年之后做了一个升级版的、意蕴更丰富的作品,给大家带来更多的唏嘘感,是给这个时代人看的作品。我觉得如果说创作者有什么“特权”的话,喜欢就是“特权”吧!
《时尚芭莎》:您觉得为什么一直到现在,人们还是会对范德彪那么念念不忘津津乐道呢?
范伟:我看到观众中间有一句话:“人人都是范德彪,只是程度不一样。”每个人都能在范德彪身上看到自己,他那种善良的底色,包括人性里的那种小弱点、小毛病在他身上是全具备的,人们在范德彪身上看到自己的问题,也是一种解压、一种治愈。20世纪80年代日本有一个系列电影,山田洋次导演的,叫《寅次郎的故事》,拍了40多部,一直把这个演员拍到去世。阿寅就是那样的小人物,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但这个人就没有挫败感,他经常是从外边混了一大圈儿回到家乡,惹了一个祸,然后就走了,离开这地方,出走的路上永远他会当一个乐儿、当一个笑话儿讲给别人他曾经发生的事儿。
《时尚芭莎》:范德彪、阿寅这样的人,您说他们是对挫败、失败、痛苦这些东西感知力很低吗?
范伟:我觉得这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态度。寅次郎,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后来年纪都很大很大了,还是“老光棍”,家乡的叔叔婶婶老替他着急婚事儿。后来发现村子里头有一个曾经寅次郎的同班同学离婚了,大家都想要促成他俩,正好寅次郎在城里还发了一笔财,有点儿钱了。他就回来跟这个女孩儿见了面,然后他就发现女孩谈到往事一直哭,原来是跟前夫的感情没断,他就说:“那你们既然没断,我撮合你们!”寅次郎忘了什么呢?忘了自己回来的任务啊!最后不光给人家撮合成了,还用自己带回来的钱给他们俩重新办了个婚礼,最后摸着空空的兜儿走了,在离开的火车上又当一个乐子给大家讲。表面上没心没肺,但这种不就是我们东方哲学里所讲的那种空吗。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范伟在《马大帅》中饰演范德彪
《时尚芭莎》:这太像范德彪能干出来的事儿了……
范伟:对,是。老话讲“吃一百个豆不嫌腥”,但这种人就是吃了亏,反思的时候还不觉得痛苦,反而觉得是美谈。你看着好像不靠谱,但这可能才是一个做人的最高境界吧:他做了好事儿都不知道自己在做好事儿。
《时尚芭莎》:您说他们这种人行事的准则是啥呢?
范伟:我觉得他们就是没有常人说的所谓的“准则”,是吧?
策划/葛海晨
采访&撰文/吕彦妮
新媒体编辑/Timmy
*部分图片原载于《时尚芭莎》2021年四月刊,摄影/张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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