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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笔/喻恩泰
喻恩泰,演员、主持人、旅行家和戏剧理论研究者、诗人。上海戏剧学院电视艺术系学士,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硕士,中央戏剧学院表演、导演艺术研究博士。曾于2002年获英国牛津大学全额奖学金,作为交换学生赴该校学习莎士比亚戏剧。
很不幸,我的父亲走得早,离世前住了好几年不同的医院,有的在南昌,有的在外地。所以我对医院很敏感。街头戏剧有各种升级版,其中之一是茶馆,但终极版一定是医院。
因为在医院里,不但适合观察人,记住陌生人的模样,还能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记住那些陌生人的命运。
如何记住那些记录命运的脸
医院,我这里主要指的是住院部。它是一个独立空间、天然的剧场,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一旦进入到里面,所思所想,都会和在外面不一样。
你在街头的角色,不会带到医院里来,一旦登记入院,你原来的“外衣”已经脱掉了,而你对接下来的命运,并不能提前知道,只能去猜测。
你看,还没开始讲故事,悬疑、惊悚的戏剧线索已经埋下。
另一方面,在医院像在旅行,医院里的故事永远不会让你失望,它一定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那几年,我感觉越是在过年过节或重大、喜庆的日子,我们家越往医院里跑。我们有自己的护理工人,他们攒着假,特殊的日子是需要回家团聚的。
父亲患慢性疾病,渐渐到晚期,身边需要永远有人。
护工在,偶尔有事我们能离开,但在节假日,那种感觉很荒诞,全国人民都在这特殊的日子庆祝、团圆和开心,我们家会进入这个特殊的规定情境,来直面不同人物的死别或生离。
往好了也可以这么想,其实老天对我很照顾,一到欢庆的日子,就给我几张剧院的票,让我冷静和思考,我得以在如此天然的“剧场”里,接触到世上最高级别的艺术,毫无痕迹,却刻骨铭心。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画面都将刻上人物身后背负的独一无二的命运。
父亲住过的病房少则两三人,多的时候六七个。大家混住,不分男女,也不分科。一拨拨人,他住进来,你搬出去,就像不断注水又同时放水的池子。
每张床都有生命在上面离开,每张床也都住过年轻力壮的大汉。住院的有干部,有农民,有近亲结婚留有后遗症的患者,也有新婚燕尔幸福的年轻人。当然房间里除了有病人,也有来探病的亲友,还有护士和医生。
在医院里,我没有床。陪伴父亲的时候我带着一张折叠躺椅,闲下来有时我会在椅子上看书,更多的时候,看人。
这里的人们比书籍更精彩。
现在我按照“三一律”,随机挑选一个医院的场景来叙述一系列群像,看看你们会记住里面谁的模样?——2004年夏天,南昌市中心一家附属医院,内科住院部,同一个病房,有这样一群人……
隔壁床大娘出院了,病没好,钱没了,执意回家自己养,她是笑着搬走的。代替住进来一个木匠伯伯,家里人比他焦急,查出来是胃癌。
他皮肤黝黑,但很安详,模样好记,轮廓很像照片里的陈寅恪,脸长长的,眼窝深陷,仿佛一直在思考。
他们家住在很远的山区,比上一个大娘穷多了,但我从没见过那么热闹的探病画面,一拨拨皮肤同样黝黑的老乡,大老远来看这个木匠,气氛热烈。
因为他们,病房里老像在过节,我在旁边都觉着温暖。木匠在等待做手术,他有个女儿在福建外企打工,说是过几天也来陪父亲。
反倒是同屋最靠门边的那个中年干部访客最少,生病前其实管着些事,求他的人多,朋友也多,按理该他那边最热闹,由于生病,以后不能正常工作了。
他每天沉默,不大说话。屋里最年轻的病人是个小伙子,样子不像个病人,红光满面的,但他得了急性胰腺炎,差点丢了命,后悔得很。
他以前生活很充实,每天都吃夜宵,呼朋引伴的,爱暴饮暴食。这下子生意没得做,平时说得最多的,就是下定决心,出院后戒烟戒酒,好好生活。
一天,住进来一个特殊的女哑巴,到了晚婚的年龄,但未婚,她耳朵不聋,妈妈陪她来的。哑巴还带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娃娃,是她姐姐的孩子。
他们家兄弟姐妹多,但只有一半正常,另一半是残障,残障的方式不同,有的五官不好,有的智力缺陷。
这个哑巴很聪明,只是不能说话。外甥女的妈妈,也就是哑巴的姐姐,就是先天认知障碍。
一聊天,原来他们家是近亲结婚,哑巴的妈妈嫁给了堂哥,生下了这些孩子,现在都正当年,却只有一半的人能正常生活。
和哑巴他们家聊天,我们家的护工最积极,因为他有共鸣。
我们家平时请的是两个男护工,因为护理难度大,他们要轮班倒。我来了,给其中一个放了假。这两个护工来自同一个村,还是亲家。
和我留在医院的这个护工姓李,他娶的是自己的表妹,而他的女儿身体健康,不像哑巴他们家,结婚后刚刚怀上,正等着生娃。
原来近亲结婚,下一代不一定必然出现问题,要靠概率,也靠运气。
护工老李看着别人家的情况,觉得自己很幸运。木匠一直爱唱歌,太太在床头也陪着一起唱,像是山歌,曲调有点《南泥湾》的感觉。
老李好奇,忍不住问木匠唱的是什么歌。原来木匠信耶稣,唱的是教会的歌曲。针对山区做了改编,本土化了,才能听起来这么有乡土气。老李觉得好玩,试着学,几分钟就能朗朗上口。
有一天医生探房时多说了几句,近亲结婚即使第二代暂时安全,但第三代也容易发生问题,某些方面概率甚至超过第二代,这叫隔代遗传。
老李开始忧心忡忡,因为他的女儿正怀着孕。后来木匠再唱歌,多了一个声部,老李和夫妻俩一起,平时爱开玩笑,唱歌的时候老李虔诚无比。
…………
现在社会上都比较关心演员是怎么诞生的,结合我的专业,关于“演技”,我也说一个升级版:最高级别的演技,不止于这一幅面容,不止于这幅面容背后伴随着角色的整个故事,即使简约的表演还应该携带着当事人的命运。
医院里人们都想要改变命运,看上去他们在与疾病抗争,实际上,他们每一个眼神、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却都在完成属于自己的命运。
因为不能改变,所以叫作命运。
人一生不过是活在剧场里,命运或许就是剧本。
有几个人在即兴表演呢?
喜剧、悲剧,都是幻觉,它们是一样的,原本没有区别,它们都是在描摹生命,说到底,是描摹人的命运。
我们生活中行走的路径,都在完成一场戏码,同时又在诞生新的戏码,有的有词牌,有的无名。
每一个原本陌生的面孔,其实都这般似曾相识。一旦和你系在同一条命运线索上,一眼便会记住他们的模样。就像一个常戴墨镜的导演拍的电影里说的,每一次偶遇,都是久别重逢。
但生活中发生更多的,是我们经常没有机会仔细地告别,认真地说一次再见。
到今天,没事我便不喜欢常去医院了。
我还是保留这个习惯,爱停在十字街头,爱在街角看路过的人。
我看的是路人吗?当然不是。
是自己。
我对电影院的要求比较高,经常觉得银幕上的作品远不如街头和医院里的那些“电影”质量好。以后我自己做导演,心里面最大的竞争对手肯定不是同题材和类型的其他电影作品,而是我在街上看到的整个世界。
本文原载于《时尚芭莎》7月下 明星专栏
编辑/顾文瑾
摄影/邢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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