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铭章：造星与造梦的台偶黄金十年

2001年，大陆的小商品市场和校园小卖部里多了几样东西：道明寺、花泽类的盗版照片和一款透明的薰衣草瓶子。

男孩儿们学着道明寺的语气，叫喜欢的女孩儿“笨女人”。女孩儿们送喜欢的男生薰衣草，因为它的花语是“等待爱情”。

那年4月，《流星花园》横空出世，以平均收视6.43的成绩打破了古装剧、琼瑶剧对台湾电视剧市场的垄断。随着《流星花园》在整个亚洲的火爆，F4和大S徐熙媛也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偶像明星。

电视剧《流星花园》剧照

《流星花园》虽然不是台湾第一部偶像剧，但它的成功让台湾电视剧市场看到了新的方向——那是一种让青少年着迷的故事形态，更是一种新的造星模式。没有人知道，当年年底播出的《薰衣草》若是早几个月面世，“台湾偶像剧鼻祖”的头衔会不会落在它头上。

电视剧《薰衣草》剧照

那年，陈铭章28岁，做过舞台剧导演，干过很多电视剧工种，终于在《薰衣草》的片场拿到了更大的自主权。虽然还只是“副导演”，但他的偶像剧导演之路从那片薰衣草园里开始了。

导演陈铭章

从《MVP情人》《王子变青蛙》到《放羊的星星》，再到至今保持台湾偶像剧收视纪录的《命中注定我爱你》，陈铭章是台湾偶像剧黄金十年的亲历者，很多80后、90后的青春记忆都与他有关。

电视剧《MVP情人》《王子变青蛙》《放羊的星星》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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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少男少女还笃信“浪漫爱”的年代，台湾偶像剧为年轻人编织了一场又一场梦。那些梦里有霸道总裁和坚韧的台妹，有都市喧嚣与台南辽阔的海岸线，有欺骗、背叛、误解与离开，但一切都终会消散在亚热带季风中。

那些梦的针脚是如何编织的？二十多年后，我们在北京见到了陈铭章，和他一起回忆了那个偶像剧的黄金年代，也聊了聊他“北漂”之后的生活。

以下是陈铭章的讲述：

我最早做舞台剧，进入电视圈是从导演组场记做起的。在导演《MVP情人》之前，几乎什么类型的剧，什么工种我都做过。

在“导演”这件事上有比较大的自主权是从《薰衣草》开始的。当时，我是刘俊杰导演的助手，他是我师父，我跟了他十年。《薰衣草》这种东西他也没拍过，许绍洋、陈怡蓉这样不是科班出身的演员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搞，我就和他一起试。

电视剧《薰衣草》剧照

千禧年之后的十年是台湾偶像剧的黄金年代，先是2001年的《流星花园》《薰衣草》，然后是《MVP情人》《海豚湾恋人》，再是《王子变青蛙》《命中注定我爱你》……大家一路走来，有点无心插柳的感觉。

电视剧《海豚湾恋人》剧照

当年，为了迎接香港回归，（香港的）卫视中文台要推广普通话，吸引年轻人关注，就开始大量播出普通话配音版本的日本偶像剧。在日本，“偶像剧”的意思是“偶像参演的电视剧”——人家真的是木村拓哉、酒井法子在演。按照这个标准，台湾拍的算不上是偶像剧，当时的主演都是新人，演了剧之后才成为偶像。

上世纪90年代，台湾最厉害的是武侠剧、琼瑶剧和中老年人喜欢看的乡土剧，偶像剧是什么套路，没有人知道。大牌导演不拍这个，人家都是拍萧蔷，拍张晨光的，突然要来拍林依晨、陈乔恩这些小朋友，他们不感兴趣。这时候，我们这一代年轻导演的机会就来了。

电视剧《流星花园》剧照

电视剧《放羊的星星》剧照

台湾偶像剧是蛮有造星能力的，日本用现成的偶像，我们要制造偶像。当时，我跟三立电视台合作，只能拍三立的戏。公司的每部戏都要捧新人，《MVP情人》要捧张韶涵和5566组合，《爱情魔法师》要捧183club。

电视剧《爱情魔法师》剧照

剧情都得量身定制，5566是个男团组合，我们就写了一个菜鸟篮球队慢慢夺冠的故事，篮球队人多嘛，能把所有人都装进去。

慢慢地，我们摸索出了一套独有的台湾偶像剧的制作体系。它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产销流程，从剧情、演员、音乐、美术、服装，到周边用品，必须要形成闭环。

那时，我们每部剧都有原声CD、写真书，还有手链、抱枕、同款衣服，一部偶像剧的成功不只是剧播得好，而且是周边要卖出去，寄到人家家里，这个作品才算是完成了使命。

电视剧《王子变青蛙》剧照

直到今天，大家听到许绍洋唱“记忆是阵阵花香……”就会想到《薰衣草》，一下子会被拉回到那片薰衣草园。台湾偶像剧的黄金年代也是唱片业最后的黄金年代。我们几乎每部戏都和唱片公司合作，剧和唱片的宣传期互相搭配、彼此配合。

《MVP情人》策划阶段我们就知道，5566一定要在剧集播出期间发片，张韶涵要唱主题曲。《王子变青蛙》的播出要贯穿整个暑假，暑期有谁的唱片要发，我们就从他的歌里选主题曲。

电视剧《王子变青蛙》剧照

包括剧集周边，这些都要提前考虑。《放羊的星星》跟万宝龙合作，商场广告也要在剧集播出期间出街。放在现在，这些操作已经很平常了，但在当年是很新的做法。

我曾经取得了五年的台剧收视第一名，这是不是说明，我选演员和讲故事的方式是行得通的？

张韶涵、林依晨、陈乔恩、杨丞琳……甚至包括《流星花园》里的徐熙媛，台湾偶像剧的女主角都不是萧蔷、俞小凡那种典型的美女，她们没什么攻击性，甚至看起来有点普通。

电视剧《流星花园》海报

偶像剧的受众主要是女性，我们得让普通观众能够代入自己。“隋棠那么漂亮，当然好运啦，男主角当然喜欢她，又不会喜欢我。”但当他们看到有点婴儿肥的林依晨、小小的很台妹的杨丞琳会被坚定地选择时，就会相信好运也能降临到自己头上。

虽然关上电视机，世界不一定是这个样子，但看剧的那一个半小时能够得到幸福和快乐，也蛮不错的。

每次面试演员，我们都很少聊戏和角色，我喜欢乱聊天。他们可能会讲到家庭、事业、爱情，我在意的不是他们讲什么，而是他们讲述的状态和表情，那些东西才是比较重要的。

导演陈铭章

这些真正值钱的东西不一定很显眼，得仔细观察，才能找到那个很小的种子。它可能很脆弱，需要不停地灌溉，让它长大，长成一个可以卖的新产品。前提是，这颗种子要有根，有根才能长大，硬凹的人设是长不起来的。

我选阮经天做《命中注定我爱你》的男主角时台里是反对的，因为他已经当了三部戏的男主角，收视都不好，台里的领导觉得他“没有观众缘”。但我不这么觉得，我们可能只是没找到适合他的东西。我就找他聊天，他跟我说：“导演，你一定要用我，不然我就要回台中种田啦！”

电视剧《命中注定我爱你》剧照

竟然是挺有喜感的一个人，以前没人把他这个东西拍出来。我就让他在《命中注定》里演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妈宝”，不是那种西装、飞车什么都很厉害的霸道总裁，是个总被奶奶数落，挺搞笑的非主流男一号。

电视剧《命中注定我爱你》剧照

《王子变青蛙》用明道做男主角时，我有点犹豫。明道父母是菜贩，他从小在菜市场长大，到现在个性都没变，喜欢打赤脚。他不是那种典型的偶像，黑黑的，有点乡土气。怎么办呢？

我们做人物设计时就要贴着他这个人的特质来做。所以你会看到，《王子变青蛙》里他不是那种传统的霸道总裁，失忆后的故事发生在渔村。我们让他很土，却又很帅。

偶像剧在镜头上有一些塑造角色的方法。《王子变青蛙》里明道的出场我拍了二十几个镜头，用了很多特写和酷炫的剪切把他霸道总裁的人设立起来。吴彦祖、梁朝伟出场你当然不用这样拍，跟着他们就好啦。

电视剧《王子变青蛙》剧照

因为竞争激烈，所以我很关心观众，但并不想讨好他们。现在很多戏为了让观众爽，今天抱一下，下一集吻戏，再下一集上床，没完没了地撒糖。不讨好不等于傲慢，你总是得想些办法，找到那个平衡点。

《王子变青蛙》里，明道恢复记忆后一直在虐陈乔恩，我怕观众不耐烦。开会时，我就跟编剧说：“下个礼拜我要看他们抱在一起！预告片里我要剪抱在一起的画面！”不可以硬来吧？我们就从如何让他们抱在一起开始想，要符合剧作逻辑，还要很甜。后来大家看到了，我们让陈乔恩提出抱一下的要求——抱30秒，忍一忍就过去，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明道面前。

电视剧《王子变青蛙》剧照

这30秒我用圆形轨道拍摄，不停地转圈圈，明道的衣服在西装和乡下衣服之间转换，音乐响起，一些回忆开始撩拨明道的心。他们抱在一起了，又没有在一起，还为后面真正“在一起”留下一些铺垫。

现在回看，我当年拍的很多故事都在讲阶层对立，讲现代与传统的冲突，讲价值观的冲突。

导演陈铭章

千禧年前后，这些命题也是台湾社会讨论最多的。我从小在台南长大，虽然很适应台北的生活，但总是很怀念台南的乡村，怀念人与人之间质朴的关系。我想，那段时间的创作，除了商业的考量，潜意识里一定有我真正关心的东西，希望透过故事和角色来表达。

我相信，当时的很多台湾偶像剧创作者和我有一样的潜意识，这让台湾偶像剧呈现出不同于日剧、韩剧的本土性。

偶像剧当然要造梦，但它的故事内核很多时候都源于我们对现实的观察。至今还有很多人喜欢《命中注定我爱你》，被“便利贴女孩”这个概念打动。怎么想到的呢？

电视剧《命中注定我爱你》剧照

有天，我在监制陈玉珊的办公室，她突然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春游，每次回来都会拍很多合影？照片被编上号，贴在布告栏上。那时候的照片都是胶片的嘛，照片里有自己，想要加洗，就标注上。几乎每个班都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可有可无的，就像一个便利贴，随手拿来很好用，丢掉了也不可惜。

我们想让这种女孩子被看见，所以就有了陈欣怡这个角色。她是台湾最普通的那种女孩子，连名字也很普通——“陈欣怡”是全台湾重名率最高的女生名，当时我们组里就有七个“陈欣怡”。

最初那十年，台湾偶像剧市场竞争非常激烈，常常几部新剧一起播，左打林依晨，右打杨丞琳，侧打王心凌，大家谁都不服谁，都想拿收视第一。

台湾电视剧都是边拍边播，拍这一集时，永远不知道接下来要拍什么。有时候演员会问：“我后面怎样？”我就说：“你活着也不知道明天是怎样，管那么多干吗，把今天干好就是了。”

电视剧《放羊的星星》剧照

剧是每个礼拜天播，礼拜一早上11点，收视报表会出来。那是以分钟为单位的一份报表，看起来像股票的曲线图。

90分钟一集的电视剧会有六段广告，报表在广告时段掉线很正常，如果不是广告时段数据下降，你就要小心了。那说明什么？说明观众对那条故事线不感兴趣。那怎么办？下个礼拜就让那角色出国念书或者车祸死掉，再写一条新的故事线。

导演陈铭章

看完当天的收视报表我们就要立刻开会，讨论下个礼拜给观众看什么。每集剧50场戏左右，六七个编剧一起开会，分场大纲写好，然后每人写十场戏，最后再有一个人统筹，把台词的语气统一起来。

那时拍戏总是急得要死，最危险的一次，礼拜天要播，礼拜六中午我还在拍。当年的制作费也少得可怜，一集大概只有300多万台币，合七八十万元人民币的样子，其中还包括演员的费用。好在演员都是新人，用不了多少钱。

《王子变青蛙》拍摄时，我们全台湾跑，这集在台北，那集在垦丁，下一集又在宜兰。整个组也就二三十人，一台机器。单机位拍摄很省钱，但演员要反反复复演好多遍，这是蛮考验新人的。那部剧拍完后，我们把剧里明道的西装半价卖给了他，哄他说，衣服都不错，以后还有场合可以穿。

电视剧《王子变青蛙》剧照

台湾的电视台是个很现实的地方，谁收视好谁就是老大。剪辑房里不能吃东西，《王子变青蛙》收视第一后，我拿盐酥鸡进去吃。《命中注定我爱你》破收视纪录时，我拿臭豆腐进去吃。那是一种扭曲的反抗心理，因为你知道收视不好时他们会踩死你，所以能嚣张一天是一天。

意识到这种不健康的心理状态后，我就觉得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2009年，我来大陆拍《杜拉拉升职记》，整个剧组有70多人，惊到我了。再后来，我拍湖南台的戏，100多个人。现在，我一个剧组400人。30人的剧组是怎么拍戏的？现在觉得不可想象。

电视剧《杜拉拉升职记》剧照

拍《杜拉拉升职记》时，我很有野心，想把台湾那套偶像剧制作方法引入进来。当时，大陆最火的都市剧是赵宝刚的《奋斗》《我的青春谁做主》，很写实的那种。我想搞得更年轻化，更时尚一些，设计了很多漫画元素，还有红色、蓝色的明亮大色块，不是《奋斗》那种灰灰的颜色。

2010年，《杜拉拉升职记》同时在北京卫视和东方卫视播出。北方的电视台不喜欢那些逗趣的桥段，剪掉了两集时长。东方卫视接受度更高一些，他们很喜欢，都保留了，最后，剧播得特别好。

电视剧《杜拉拉升职记》剧照

从《杜拉拉升职记》开始，我基本都在大陆拍戏。大陆的几大视频平台兴起，吸引了很多港台导演来到大陆创作。台湾偶像剧逐渐式微，有本土市场越来越小的原因，人才流失也是重要的因素。

在大陆拍戏这么多年，很多东西都变了，但也有很多当年的习惯保留了下来。

导演陈铭章

我的片场永远很赶，绝不容忍迟到。曾经有女演员把更衣帐篷架到导演椅旁边，就为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因为换装耽搁时间。也有艺人睡过了头怕被我骂，叫妈妈去医院开病假证明。还有几次有人迟到，我直接走掉。当然，落下的进度还是要在后面赶回来的。

当年的拍摄方式和演员的使用方式我至今受用。在《克拉恋人》一开始的剧本里，迪丽热巴的角色是一个红了十年的明星，但她当年才22岁，撑不起来，我们就把人物改成了一个刚蹿红的小天后。对于没有太多表演经验的演员来说，顺着她的天性，找到她的闪光点依然是个有效的方法。

电视剧《克拉恋人》剧照

我在台湾拍的那些戏，剧本都是原创。刚到大陆拍戏时，这边百分之七八十的剧集都是小说改编，现在可能百分之九十都是。但我还是尽可能地拍原创剧本，你知道过去十年要完全避开IP有多难吗？

我执拗地想告诉市场，原创不一定会死，它也能播得很好，搞原创还是有希望的。

如果可以，我很想回到《命中注定我爱你》的片场，那几个月每天都在现场编喜剧桥段，每天都在大笑。那时候，大家都没赚到什么钱，但是真的很快乐。

电视剧《命中注定我爱你》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