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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情
主笔/葛亮
小说家,文学博士。现居香港,毕业于香港大学中文系。任职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戏年》、《谜鸦》、《浣熊》,散文《小山河》,电影随笔《绘色》等。作品两度获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2017年“中国好书”获得主。
少年时候,很爱泰戈尔,那种精简与朴素,带着一些清澈的节奏,至今难忘。还吟得出《飞鸟集》的词句:
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仿如路人,停留了一会儿,向我点点头又走过去了。
就是如此,词句简单至极,意境却说不出的阔大。人是一极,而世界是另一端。
见于方寸之间,随即擦肩而过。
成年后,也读诗,这时的诗歌已渐渐成为多元与纷扰的意象,有许多的精彩,让人应接不暇,但同时,也会迷失其中。
有时候也在想,是不是少年时对语言的敏感,也随时间磨砺而薄弱。这多少是令人遗憾的事情。
直至读诗集《神降临的小站》。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间以一两声鸟鸣)/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神降临的小站》李少君 著
这首《抒怀》,来自诗人李少君。
清新有如白描,无一丝雕琢痕迹,在不经意间将人打动。吟咏之余,也思忖这力量的来源。
尘世喧嚣中,人生起落自不待言。
要保持独立人格,以理想为界碑,谈何容易。当下纷扰,一幅家常的小景,触手可及。陶渊明采菊东篱,是避世的一隅。
这小诗中的景致,却是入世的,周遭是人声,却也荡涤成旋律。莫奈在他的吉维尼(Giverny)花园里画尽了莲花,朝午四时,各不相同,细微处皆是情语。
是小作品汇聚成了大手笔。《抒怀》亦是温暖确实的念想,最动人处,是人之常情。
白鹭站在牛背上/牛站在水田里/水田横卧在四面草坡中/草坡的背后/是簇拥的杂草,低低的蓝天/和远处此起彼伏的一大群青山
《春》便仿佛是李可染的画意。再恬淡不过的乡间渲染、远山近水,都是着了淡淡墨色的,只给你一个写意的轮廓。这轮廓间环环相扣,是天道的循环,也是自然的携手,意境便越来越广阔。
中国画讲究留白,是以“虚”代“实”,空泛里是无限的大。西洋画却是散点透视,讲究的是由此及彼的立体感。如是观,《春》的意境便是中西结合,看到的是实在的自然链接,却又留有疏阔的想象空间,这空间的尽头,便是心之安处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
诗人之心安在?
冲淡之外,亦有表白。
这首《可能性》,便是吾国彼邦的两个默然相对的剪影。
在香榭里大街的长椅上我曾经想过/我一直等下去/会不会等来我的爱人/如今,在故乡的一棵树下我还在想/也许在树下等来爱人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等待是厮守的前奏。
或是焦灼,或是宿命。
诗人等待的是爱人,也是己心。萨伊德(Edward W.Said)的回忆录,题名为《Out of Place》。
中国大陆译本为《格格不入》,是萨氏数十年来,以外来者身份自处于美国主流学术文化界的姿态。而中国台湾译本为《乡关何处》,却是另一份关于人生的境界。
萨氏自言:
“我在书中回忆的人与地方,有许多已不复存在。”
这是追悔,亦是遗憾。
时间、地点与人,这亦是李少君诗中的“可能性”。
诗人以最直观的比对,将两幅图景拼接。
默然无语的画面,之下却是暗潮涌动。异乡与故乡,作为意象,常见于李少君诗中。
“小酒馆里昏黄的灯火/足以安慰一个异乡人的孤独/小酒馆里喧哗的猜拳酒令/也足以填补一个异乡人的寂寞”。
《异乡人》《在纽约》《探亲记》,念兹在兹。“离散”(Diaspora)是关于游子永远的主题,无法逃脱,令人权衡无尽。
“老树”是乡关的象征。
“大一点”的“可能性”,于诗人而言,大约便是心之归处。
而此时,周围已经清场/所有的灯光也已调暗/等待帷幕被掀起的刹那/世界被隔在了后面/世界在我的后面,如静默无声的观众
绚烂归于暗然,场景倏然安静。其间落差,说的是“人生如戏”,再过繁盛,只不过是被“世界”观赏的所在。
只是“人”作为主角,被厚重的帷幕障眼。“世界”是冷漠的,它是泰戈尔笔下的“路人”,亦是李少君诗中的“观众”。
你的精彩纷呈,于它,不过是一瞬间的风景,稍纵即逝。
但这风景中的人与事,却并不自知,欣然或者惶然地继续走下去、演下去。
本文原载于《时尚芭莎》4月上 读书专栏
主笔/葛亮
编辑/徐晓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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